第1章(第2页)
男人步子迈得大,逮住空就往外闯。西斜的日头照在脸上,苏青瑶几近睁不开眼。她没法走快,只得吃力地迈着碎步子跟在他身后,眯着眼被他牵着,步伐一颠一颠,月白色曳地旗袍的摆飘飘忽忽地摇。
背后的演说声越来越远,苏青瑶听见身后的学生用力发出一声呐喊:“去南京——请命——不斗争便死亡!”紧跟着,呐喊声翻涌,齐齐地喊:“去南京!请命!不斗争便死亡!”
“死亡!死亡!”,一声声死亡的呼喊被抛在身后,苏青瑶被徐志怀牵着,好容易穿过游行队伍,人流渐稀。徐志怀环顾四周,寻了处小茶厅。两人走进铺子,里头挤了好些专程出来看游行热闹的市民,徐志怀拉着苏青瑶避开他们,走到最里的空位落座。
跑堂的拿着茶杯过来,给他们斟水。
“两碗凉茶,”徐志怀说着,看了眼对面眉眼浅淡的妻子,又问,“还有冰淇淋吗?来一份。”
“有的有的。”那跑堂的连连应答,忙去冰柜里取冰淇淋送来。
苏青瑶颔首道谢,双手接过冰淇淋。印有美女牌的小纸杯,托在掌心,像逗猫的小玩具。她面颊微抵,拿小木勺一点点挖。天热,纸杯挂着细水珠。她水波纹似的卷发蓬松地蔓延至鬓角,挽在脑后,细长的翡翠耳坠也似水珠自乌黑的发内滴落。
徐志怀拧开尖角衬衫领最上头的纽扣,抿一口微苦的凉茶。
“不够再要。”他看着她,说。
刚成婚那会儿她还太小,堪堪满十六,刚毕业,着白衫子,蓝布裙,喇叭袖里荡着两条细胳膊,说起话像柳絮抽丝。
徐志怀原先没那心思,看她纯粹是一个小姑娘。只怪那时他的母亲重病,闭眼前非要看儿子娶个名门闺秀回家,好给他早亡父亲一个交代。适时,她父亲囿于政府拖欠教员工资,加之炒股失败,生活拘谨,养不了一家四口,便有意撮合他俩,想把女儿早嫁出去。
虽说她年纪小、身子弱,但她父亲是他在南洋大学读书的老师,论出身祖辈是合肥的大族,逢年过节与李中堂家互相送礼的。本人又是启明女学毕业,说话做事自有名媛的贤淑风范,当妻子绝非亏本。
起初,他娶回家也没什么话好同她说,只当养小孩,管吃管住,乖乖待在家里,别惹事就行。一转眼四年过去,人长开了,徐志怀心里也生出些真心待她的意思。可她闷得很,总是低着头默默想自己的事。
婚姻三年有余,日夜同床,他却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苏青瑶眼珠子稍上瞥,扫他一眼,似在困扰丈夫今日无端的多话。她安安静静地刮掉纸杯内最后一点冻奶油,吃完,擦净唇畔的奶渍,拿手包里的小镜,照着它往失血的唇上轻轻抹着口红。
似有若无的一点嫣红,涂上反倒更显出病气。
正当此时,茶厅跑进来几名游行学生。领头的男学生客客气气地去叫跑堂来送凉茶,其余的学生有男有女,抱着一沓子宣传单,挨个桌派发。往他俩这桌送传单的是个女学生,短发,圆圆脸,穿洋装短裙。
徐志怀端起碗喝凉茶,有意不去接。苏青瑶偷偷瞥了眼徐,又看向女学生。她见她神色紧张,稍稍犹豫了下,还是决定抬手接过一张传单。女学生松了口气,冲她感激地灿然一笑,小鸟似的跑走了。
待那几人离去,苏青瑶展开宣传单,读起来。上头有图有文,最中央赫然是一幅通俗易懂的漫画,画着几个张牙舞爪的外国士兵围着中间拄拐的马褂老人,极尽恐吓之能,旁书几个大字:还我山河!
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苏青瑶腹议,正欲细读文章,却被对面座的徐志怀冷不然抽走了。
他草草看了两眼,叠起来,压在掌下。
“别看了,这同你没干系。”徐志怀冷然道。“再这样闹下去,这帮学生迟早出事。”
苏青瑶默默地听,不答话,只是捏传单的手悬在半空没处放,顿了顿,继而落到另一只手的手腕,拨弄起腕上的玉镯。
两人在茶厅坐到示威大潮远去,徐志怀出门雇来一辆黄包车,送两人回家。临近傍晚,天色昏沉,失去了为奉天事变呐喊的人群,上海城重归宁静。那是一种梦游似的安宁,赤金色的街道,是黄金做的枕头。洋人、国人,长衫市民、银行职员……皆在这枕头上酣睡。
他们挤在同一辆黄包车内,手臂贴着手臂,但依旧不说话。
电车叮玲玲玲地摇铃,将金光摇得黯淡。黄昏褪色,夜幕来临,霓虹彩灯渐亮。他们在彻底入夜前,停在了巨籁达路一栋新建的花园别墅前。
司机先一步到,已卸完行李。
苏青瑶累得不行,想先洗澡换衣,然后在卧房歇一歇。她跟徐志怀说,他同意了,谁料她独自回了卧房,刚拆掉发髻,便听徐志怀叫她下楼吃饭。
苏青瑶一点胃口也无,却也没办法拒绝。
她说不去,他是要甩脸色的,只得披散着头发下楼。
出嫁前她读教会女校,两周回一次家,楼下是课堂,楼上是女寝。启明女学的修女姆姆是出了名的严厉,课业抓得紧,日夜谈圣母的纯洁,训导这些小羊羔们谨记夏娃的原罪。连男教师来上英文课,修女们都要站在课堂后监课。
那会儿苏青瑶只听旁人说,女人脾气横,爱甩脸子,小心眼。嫁给徐志怀后她才晓得,女人甩脸子算什么,男人甩起脸才是真要命,脸一黑,架子一摆,屋里静悄悄的,分明是摁着头让你认错,气得你没处诉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