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第2页)
“应急发电机呢?”
“在库房,我这就去。”
“我跟你一起。”徐志怀边说,边单手去解双排扣呢大衣的赛璐璐纽扣。
他们匆匆赶到库房。工程师踮起脚,举着手电筒检查水箱内的冷却水是否加满,徐志怀则蹲下,用胸口与大腿夹住手电筒,头低着,给发电机接线。启动发电机,一股浓烈的柴油味扑面而来,少顷,头顶的电灯陆续亮起,点亮了灯下如释重负的两人。徐志怀捡起一块抹布,草草擦过满手的柴油,又低头看一眼手表。
赶回厂房,货车已经到了,停在后门。
女工排着队,一个接一个爬上漆黑的货车后箱,肩挨着肩,站在部分拆装完成的机械旁。徐志怀举起手电筒,一张张枯黄的面庞从光下掠过,木讷的眼与脏污的手,如同浅滩黝黑的砂石。他垂眸,眉头皱一下,而后上前,将拿着的手电筒递给站在靠外的一名女工。
“辛苦了。”徐志怀微微俯身,郑重地致谢。“感谢你们工作到最后一刻。”
说罢,车门关闭,吞噬了那一抹亮光。
货车吭哧吭哧地远去,徐志怀撸起袖子,回厂房跟余下的男工一起继续拆卸机器。
远处的炮火声响一阵、熄一阵,仿佛在梦里听见了极大的火车轰隆隆驶过。等货车再度折回,他们将所有贵重机器和部分值钱的零部件搬上去。到第三趟来,男工带着余下的零件爬上车。徐志怀从工程师手中接过手电筒,叫他和后勤合力将发电机抬走。
又是一声“咔嚓——”,空荡荡的厂房再度陷入黑暗。
徐志怀拿着手电筒,站在大门外,重新拧上赛璐璐纽扣。
是夜,寒冬天色,毫无月光。
只在极远处,应是交火的地方,能瞧见深蓝色的云层间翻滚出一道似有若无的血痕。
助理驶出那辆别克轿车,停在徐志怀身后。他们是最后一批走的,在镇定地依次送走所有女工、勤杂工、重要的设备、男工与零件后,身为老板的徐志怀坐上汽车。他低头再看一眼表,已是凌晨三点。
炮声越发清晰。
“徐先生,很荣幸能与您共事。”助理透过后视镜,看向徐志怀,发动引擎。
夜色被一页一页地揭过,眼前的天色逐渐变淡,煮沸的鱼汤般,泛出乳白。稀薄的晨光照在乌亮的别克轿车,车辆飞驰,路过一片广阔的棉花地。棕褐色的枯枝托举着白色的棉絮,一如捧着圆滚滚的人头。在雪白的“人头”之上,又呼啦啦飞出一面写着浓黑“死”的白旗,“死”字左右各写着小字,翻飞中,只瞧清楚了一句“伤时拭血,死后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
徐志怀透过车窗,望见一名青年,正擎着那面白旗。深秋的风吹过,压倒棉花,露出雪白棉絮下无数士兵似蜡渣黄的脸。深秋的天,他们赤脚穿着草鞋,蹲在棉花地里,手中的汉阳造步枪,有些用麻绳系着机柄,背后是一柄大刀,腰间是两颗手榴弹。
士兵也听见了汽车的排气声,可谁也没抬头,只静静等待着。
等待天亮,等待死亡。
等待将遍野的白棉花染成一个个血红的头颅,悬挂在广阔的原野上。
在天光大亮前,两人及时赶回公共租界的围栏内。
过了铁门,仿佛进到一个新世界。路旁,卖早点的小贩已然支起铺子。天太早,还没到开张的时候,商贩们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正热切讨论着昨天下午坠机的事——大约是一位国军的飞行员,英勇抗敌,在他们眼前射下了一架日军飞机。许多市民为了庆贺胜利,不顾危险,拿着铁钳、剪子,翻出租界,从那架飞机的残骸取下铁片,当作纪念。
停好车,徐志怀叫助手去买一份当日的报纸,自己去安顿工人和运进来的机器。战线已经推到大场镇,距离苏州河也不过十几公里,局势很不乐观,最后一批机械也要抓紧时间送上轮船,运往武汉。
工人们聚集在窄窄的苏州河畔。
他们见到徐志怀,纷纷朝他涌去,将他围在中央。徐志怀一抬手臂,招来财务,让他将人员登记在册,这周内算好加班费和补贴,结清工钱,以及这周所有员工在租界内的住宿费用,都由公司报销。
其中一名女工问:“徐先生,我们接下来是要去武汉吗?”
“你们都是熟练工,如果想去武汉,可以和机器一起上渡轮。”徐志怀道。“我会帮你们安排。”
工人听闻,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没说话。
“你们抓紧时间考虑,要走,这周就该登船了。如果不走,就尽快想办法找个谋生的活计。”徐志怀笑了下,自嘲似的说。“哪怕天塌下来,也是要做活的。”
一直忙到午后,徐志怀才终于坐上别克轿车,离开公共租界,经市区回到法租界的别墅。他洗过澡,换了身干净衣裳,预备下楼叫吴妈煮完馄饨,刚下楼,便见小阿七挎着竹篮子,摸着泪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