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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摇摇头,她需要一个人想想,她又继续看着窗外,不再开口。
暮风起来,金色华年刚入口处的竹子飒飒地动,地上有只鸟,大约是死掉了,嘴里还衔着树枝,城里的鸟也要做窝的。不晓得什么缘故,它竟死在这里,动也不动,明月物伤其类,想要下去挪到树旁,却也只是默默算了。
李秋屿把她背进电梯,电梯里有镜子,两人对视上,他笑道:“今天文静的我都不认识你了。”
明月便把脸垂下,嘴唇挨着李秋屿呢子外套。她在想那只鸟,自己的脚,心里涌起强烈的孤单和伤感,那只鸟,满怀憧憬地做窝,却死了。
进了家门,李秋屿叫她在沙发上休息,不要乱动。他脱下外套,洗手做饭,做饭总是很繁琐的,要择菜,洗菜,切肉,烟熏火燎弄半天。李秋屿的冰箱,总是向蕊在填,她其实不爱做饭,有时过来两人会一起摆弄,总归有点兴味。
吃饭的时候,明月拘谨着,她心里茫然得厉害,要住这里吗?她从没想过要跟李秋屿住一块儿,可寝室是不方便的,她没法蹲,医生说,上厕所最好坐马桶,坐马桶也很讨厌,她不习惯……她的脚巨疼,但不是最重要的,一个人,倘若是麻烦别人很久,家人也会怨气冲天,因为你成了拖累,负担,明月在子虚村见过这样的事,她心里充满恐惧,急躁,她仅仅是坐着,就觉得自己是废物了,没有任何价值。
“不合胃口?”李秋屿见她不吃问道。
明月惘惘的:“怎么崴个脚,这么严重?”
李秋屿说:“没骨折,不是你想的那么严重,只不过恢复期需要时间。”他注视着她,“明月,本来打算吃完饭跟你谈谈,你魂不守舍的,现在谈吧。”
明月从没这么为难过,她无助地听着。
“今天你晕过去,医生都很震惊,你把念书这个事看得很重要我明白,你压力太大了,我也不能无关痛痒地告诉你,别有压力。崴脚是个意外,以后也许你还遇到比崴脚更大的挫折,不过这都是后话,我们先不谈。现在发生的困难,现在想法渡过,脑子里不要一遍遍去回想,要是没发生会怎么样,没有意义了,也不要想着功课落下怎么办,麻烦到我怎么办,”李秋屿忽然笑笑,“这些问题,都能解决,你不是一直很信任我吗?”明月听得心里热一阵酸一阵,她说不出话,眼泪直打转。
她忧虑的,李秋屿早都替她想了一遍。
李秋屿道:“有句话,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想想这些年,你跟奶奶一定遇到过很多困难,不都扛过来了?这次也能,更何况,还有我在,我答应你,你在这念书的三年里,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会力所能及地帮你,别害怕。”
明月捂脸哭了。
她哭什么?说不清,她不是一个人,有李秋屿,他跟自己一块儿,她不能叫困难打倒,她发誓,绝不。可她不怕困难,却忽然怕起死来,她一想到死,忧伤得不行,呜呜哭着。
李秋屿拿纸巾给她擦脸,她抽噎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天你背我的时候,见着一个病人,他看着马上就得死,我很害怕,我一想到最后大家都要死,心里难受,我不想躺医院,一分钟都不想待。”
李秋屿起身过来,摸了摸她哭红的脸:“你长大了,所以遇到这种事想的深想的远了。明月,生死是一个人这辈子面临的最重要课题,我们每个人都得面对,贪生畏死是人之常情,你告诉我,你爷爷去世的时候害怕吗?”
明月摇头:“不怕,爷爷就像睡着了,他死后,我一直都觉得不像真的,好像他还在。”
“为什么这次看见病人害怕了?”
明月迷茫。
“不知道,我看见你的耳朵了,你耳朵很年轻,头发乌黑乌黑的,但我一想到你的耳朵头发不能老这样,有一天可能就像那个害病的一样,我也可能会那样,奶奶棠棠,老师……大家都会这样,我就觉得害怕了,我知道死一定会来,我们根本躲不开,没地方躲……”
李秋屿不停抚摸她手:“我也害怕,真正不怕死的恐怕并没多少。”
“你也害怕吗?”
“当然,其实人活在这个世上做很多事,本质上都是死亡驱动的。”
“什么意思?”
“因为大家知道一定会有一死,所以要尽可能地去活,去学习,恋爱,结婚,生孩子,不停工作挣钱,都是为了抵抗最后的一死。”
“但其实抵抗是徒劳的,对吧?还是得死。”
李秋屿凝视她片刻,她的眼睛,迫切地在跟自己要答案,他很快回答了:“不是这样的,明月,你如果这么想,人就容易虚无了,做什么都没意义,中秋的时候,你跟我说,人活着得要个锚才不会瞎漂。在这之前,我记得你还说过,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都得活着,要不然发生什么好事也看不到了,都忘了吗?”
明月说:“没忘,我这会儿心里矛盾,脑子像浆糊。”
李秋屿继续安抚她:“我明白,我十几岁的时候也像你这样,遇到什么,会联想很多,这恰恰是你的长处,你有自己的思想,还有那么多事等着你去体验。我跟你说过,可以记录下来你的感受,你要找到一个适合你自己的方式,慢慢对抗死给你带来的恐惧,这个无人能替,要靠你自己。当然了,你也可以跟我谈谈心,你看,我也是要死的,我们是同路人,你不孤单的,对不对?”
她是小孩儿,不兴说死,大人也不兴,死是个忌讳,是不详,好像人一说死,就真得马上死了一样。谁说死,大人们就要呸呸呸,呸几声,死就被赶跑了似的。明月跟李秋屿能说死的事,他不避讳,他这些话,一出口,便成明月拥有的了,她一旦拥有,就永远不会失去。
李秋屿见她的眼睛平静了,筷子塞她手里:“书房有本《病隙随笔》你可以看看,也许有帮助。”
明月抽抽鼻子,她心里已经得到极大的安慰,死又成了飘渺的事,李秋屿在她身边,触手可得,这是活着的感觉。
“你会觉得我烦吗?”
“怎么会呢?你才十几岁的人,其实不该考虑死这种事,但你想到了,我也没那么大本事帮人把死拒之门外,只希望和你聊聊,你别那么怕。”
“我胆子并不小,很多事都敢干,只不过遇到没法子的事,才有点灰心丧气。”
“脚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你正是大好年华,不要灰心。”
这顿饭,明月最终吃下去了。
她的脚需要护理,李秋屿帮她冷敷,用绑带加压,明月疼得呲牙咧嘴,两手抓紧了沙发布垫。
“真想明个儿就能好,睡一夜能试着走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