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哭庙(第2页)
“那你倒是说说,你看出了什么?”
黛玉丝毫不惧,就是眸中多了两分难过,她抿了抿唇,道:“父亲,女儿先前跟着阿娘出门上香,有一次遇上了乡绅士子们举着《卷堂文》,声势浩大地往文庙而去,哭诉苛政。”
一句话让林如海头皮都麻了。
所谓《卷堂文》,原本是指文人不满官府横征暴敛鱼肉百姓,给朝廷请愿的文书。
但上书朝廷哪那么容易,正经大臣上书都能被淹在浩如烟海的各种奏章里,何况普通文人?
所以后来这事儿就进化成了不给朝廷上书,而是拿着《卷堂文》去当地孔庙哭先贤,哭苛政。
但凡是个要点脸面的朝廷,出了这种群体性事件,那怎么都会调查一下当地官员是不是真的贪得没边儿了,干出了“苛政猛于虎也”的事情,倘若属实,自然是要责罚当地父母官的。
那就不得不问了,调查结果可能“不属实”么?
试问,普通百姓大字不识一个,谁会,谁敢,谁有那个本事组织了人手去写了骈四俪六的文章去哭庙呢?不还得是对政策不满的当地乡绅吗?
而上头派下来调查的官员,难道能真的下到田野乡间,费劲地和官话说得七零八落,就是讲本地方言都能半个时辰说不到重点的泥腿子交流你对政策满不满意,朝廷的税赋到底是重了还是轻了么?
不会的,他们只会找当地有名且好沟通的乡绅,那乡绅都哭庙了,难道会给当地父母官说好话?
所以,一旦士子哭庙,结果九成九是父母官灰溜溜离任,在履历上留下大大的污点,换一个父母官过来。
官场上谁不是人精,新来的父母官知道前任的故事,谁还敢和乡绅们顶牛?
那会带来怎样的结果呢?
——乡绅如愿隐没田产和人口,不向朝廷纳税,朝廷税赋只能加在小民身上,小民负担日重,又有重重盘剥,终致朝廷难以为继,倘若朝廷还能去别的什么地方弄钱,倒还能勉强运转,若是不能,再在小民身上施压,可就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了。
而现在,朝廷就处在“去别的什么地方弄钱”的阶段,那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朝廷能去哪里弄钱?
答:盐,铁。
铁器能做铠甲兵器,不好赚太多的暴利,还是盐政安全。
那么,林如海是哪个职位?
巡盐御史。
连上了没有?这一篇篇声泪俱下的《卷堂文》,口口声声的圣贤教诲,是不是就是林如海如今焦头烂额的,万恶之源?
女儿竟能看到这个程度,于她这个年纪,于她女儿家的身份,都可以称一句难得了。
但,如果要进宫的话,或许还不够。
林如海抿了抿唇,道:“不妨说得透彻些。”
黛玉知道这是林如海在考她了,不过学神不怕考,只怕林如海不给她机会,当即道:“父亲,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县尊向士绅收税尚且会被人哭庙,最终多半会落个县尊狼狈离任的下场,父亲那一船一船的白银往京城送,那固然是国帑,但同样是别人眼中合该入己私囊的好处,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如此虎口夺食,岂能没有人对父亲,对林家下手?”
对付林如海,和对付那些个县太爷还不一样。
按科举的一般流程,一甲和二甲前列入翰林院做储相观政,二甲中流则是入各部院做堂官办事,二甲靠后的,包括三甲同进士便是去各地做品级不一的知县管基层。
那些知县能认识谁啊,仕途刚刚起步,既没后台,也没资历,纵使受了当地士绅的冤枉,难道还能捅了天去?
但林如海能。
他是探花,是在翰林院实打实观政了三年的储相,是在御史台真正参过许多贪官污吏的清流,是开国国公府的东床快婿,是能密奏天子的信臣,他的堂上还供着王命旗牌呢,巡抚总督以下,真影响了林如海执(为)行(国)公(捞)务(钱)的,任你是什么官员什么后台,他就是杀了也是符合流程的。
哭庙是哭不倒他的,只能让他知难而退。
怎么知难?
死子女,死老婆。
这个才是林如海到了江南才堪堪一年,因在盐政上铁面无私,所以直接妻离子散的内在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