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六刻(第2页)
瑞儿起先就可怜她,一路上怕她伤怀,说了好些宽解的话,连朝素来豁达,看出她的意思,笑道,“权当是不走运。比我还难的,五年十年不能和家里通口信的还有呢。人要是自苦,眼前所见便无一不苦——那可就没法儿活啦!姐姐放心,咱们只往前看,不去想走过的路,再不吃受过的苦。”
庆姐忍不住回头,“你这话说得对极了!”
单看庆姐这一身打扮,体面风光。盘辫上戴的是昨日赏下来新鲜的宫花,三对耳钳垂下来滴沥作响,脚下一双盘金攒珠的厚底鞋,随走动露出鞋尖,两边各缀着颗圆润的珍珠,煞是好看。
庆姐见她头上只戴了一朵普通的通草花簪,非金非玉,不由问,“咦?你打哪儿变出来个这样的花簪子,为什么不戴昨天赏下来的花?是觉得不好么?”
连朝忙笑,“哪里会不好,就是太好,才没舍得戴出来。这花儿挺好看的,戴起来也家常。昨天的花儿我收在匣子里,等放出去了,给我妹子戴。”
庆姐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半晌也没话说,只道,“你啊你!”
连朝温声说,“我知道姐姐实打实地待我好。”
嬷嬷将她们带到神武门西边,两个大栅栏门外,早已经乌泱泱站了一群人,嬷嬷与谙达们致意,拿出名册来排成几列,叫到名号走一个,里外皆如是。连朝恰好在庆姐她们后边,被老太监伸手一指,就与她们分开,在最西边的栅栏门前排队去了。
来的是大哥哥。
原以为会有很多话想问,真隔着栅栏门,远远地看着,就感觉虚不虚、实不实。等前边的人到时候,依依不舍地离开,终于轮到自己,一见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不争气地流泪。
还是外头的敬佑拉了拉她的衣袖,不出意外被一旁守着时辰的太监呵斥,敬佑讨好地“嗳”了一声,缩回手,劝她,“苟儿,别哭了,再哭就没时间说话了。”
她纵然有话要问,此时也不敢言语。囫囵取帕子擦干净眼泪,又是清清爽爽的人。欲言又止,末了只是叹气。
敬佑笑她,“怎么还和从前一样。你在宫里,要过得好。家里有我,我可以担着。宫里不比家里,别由着性子犯犟,把自己折损进去,你听见没有?”
她低声应,“我知道。”
“但愿你不是嘴上知道。”
敬佑看见她头上戴着的花,并没有多问。连朝顺着他的目光,破涕为笑,“你看我戴的花好不好?意头也好。平安富贵,阖家团圆,一定能团圆的,哥哥。”
敬佑看着她,微微笑了,由衷地夸赞,“很好看。若是你在家里,我也会给你挑这枝。我们家苟儿,要平安富贵。”
她真着急了,“还苟儿!你才苟儿!”
两个人都笑,连朝紧着问,“玛玛呢?玛玛好不好?”
敬佑说,“和你说些好不好的套话,你听了反倒疑心。如实说,还是旧年咳喘的老毛病,当年的事,瞒不住,请人探消息奔走,费了不少力气。大夫诊过,说这是只能保养不能好的病,渐渐地有你的消息,知道你平安,每日早晨与你念一遍佛,春夏里便没那么厉害。”
连朝还想再问,旁边的太监清了清嗓子,公事公办地插句嘴,“请回了吧!”
连朝悄悄儿塞了银子,太监便靠着墙根儿,半耷下眼,面不改色地将银子拢进袖口。她才稳下心神,极低极快地嘱托敬佑,“和我一同选进来的一个妹子,没法过来见家人。你回家找人也好,转告讷讷也好,替我传个信儿,说她在宫里一切都好,问家里玛法玛玛,阿玛讷讷都好。千万记得替她报个平安,别回去酒蒙子混上头,给忘了!”
敬佑说好,“家住在哪个胡同,哪户人家?你还有心情替别人办事,知道你在宫里有朋友,有交情,我就更放心了。”
一来二去,还和原先在家里一样。三年时光变也没变,足以撑起她惶惶不安的心,不至于迷失方向。
她仔细把小翠那日托付给她的地名与敬佑说了三遍,敬佑连连说记住了,又争分夺秒嘱咐她些赶交节注意添衣之类的话云云,再想多说,太监已经“哼”了一声,傲慢地把头偏过去,拉长声调,“下一个!”
她趁着老太监最后一点儿不耐烦的时间,低声说,“哥哥,好好儿的。”
隔着栅栏,哥哥朝她扬手,她不能再看了,一步三回头,也只能往相反的方向走。
他们都很默契,没有提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