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围局五目再连珠(第1页)
桃七返回西暖阁,正是夜半昏时,专司点灯的仆役将灯笼钩下来,取出里头的烛火点上,动作熟稔,一点声响也没有发出来,怕惊扰到里头的主子。
桃七在屋外通报后,得了准入的信儿,跺了跺足底的泥巴,聊胜于无地整理了下衣领子,才敢迈脚进去。西暖阁里里,檀香袅袅,烛火幢幢,博古架上是御赐的宝物和古玩,桌案上置着笔山、墨砚、水中丞、几叠奏折随意摊着,丈余宽的堂下只放了青瓷卷缸,显得空旷。明明是同一个地方,可桃七觉得与白天时大不一样,若只一个人长久呆在里头,也太过孤寂了些。
朝北的一面墙是书架,上头满是藏书与卷宗,朝南的窗户关着,纱帘子闭合,挂着一副工笔仕女图。
那是个全身像,绘制十分精细,女子衣着烟粉色海棠云绣纱裙,头顶挽了个仙气飘飘的飞天髻,发丝根根分明,垂落下来长及腰际,一双白皙的素手交叉放在小腹前,指甲也闪动着光泽,似乎要活过来一般。观察纸张的状态,这幅画应该已经画了数年了,必定耗费了作画者大量的时间和心血。可惜,画中女子独独缺了一双眼睛。
常言道,画龙点睛,也许作画者正是怕画出灵动的双眸后,女子突然活过来,脱出画框,飘然而去,再也不受控制了。
宋无忌书房内居然还有这么一幅画,难不成是他的心上人?
可桃七觉得画中人有种怪异的亲切感,又说不上来。
因为没有眼睛,缺少了极大的一个分辨标志。但他一定是在哪里见过这名女子的。
非要说的话,他看到这幅画的第一眼,就想起了自己的娘亲。
那可太毛骨悚然了!
哒、哒、哒,细绢绸面屏风后面,发出了几声敲击。桃七可太熟悉宋无忌手里无时无刻发出的这死动静。
又不是和尚,一天到晚地捻佛珠,怕死了下地狱,所以提前给自己赎罪吗?
桃七甩了甩脑袋,将杂芜的思绪遣散。深呼吸,小步快走,靠近屏风背面时,又胆怂了,只敢微微探头看一眼。
宋无忌端坐在方正的黄花梨矮几前,朝服已褪了,着的是一袭帝释青的湖锦直缀,体态提拔,腰带束得紧,勾勒出一截劲瘦的腰肢,显得比平日里清癯了许多。檀珠放在一边,正在一个人下棋,左黑右白。原来那哒哒作响的声音是棋子敲击棋盘造成的。
宋无忌眼一点没抬,余光瞥到个鬼鬼祟祟冒出的脑袋,道:“滚进来。”
“王、王爷……”桃七猫着腰往前走,终是达成了一天内主子召见两次的殊荣。
宋无忌薄薄的眼皮掀起,瞭了他一眼,像毒蛇打量猎物。眼下,任桃七喉头再发达,嘴皮再灵活,也不敢造次。
前几次那都是紧要情况,若是平常,在宋无忌面前他是千万分的谨小慎微,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一点小动作也不敢多做的。
宋无忌把白子的棋篓往他那边一推:“天色尚早,不如来对弈一局。”
桃七愕然,回过神来,吐吐舌头,笑嘻嘻地说:“王爷太抬举了,属下哪里会下棋。”
“那就下五个子的连珠棋。”
连珠棋有三目,五目,七目之分,规则十分简单,只需同样颜色的棋子排成一列就算赢。为稚童间的启蒙益智游戏,宋无忌这般老阴谋家应当是不屑玩的。
他居然为了跟桃七下棋,屈尊下此等幼稚的棋,难不成是真寂寞到一定程度了?
“那属下也是臭棋篓子,在王爷手底下坚持不了几回合。”桃七继续推。
桃七这幅伏低做小卖乖的模样,一开始还挺有意思,看久了,宋无忌便感到乏味。连番被拒,他眼神如刀,一瞟过去,桃七恰似那丛林中的狗獾,被真正的猛虎盯上,瞬间怂包。
“得嘞!”桃七赶紧滚过去坐下。
宋无忌随手将棋盘上的十几个子扫到一旁,也不去管,一颗黑子当即就落在了天元。
围棋老手第一步死也不会下正中,连珠棋就无此讲究,越中心越好。然四野无一颗棋子与它作伴,空荡荡、孤零零的,又似毫无屏障可依,四面受敌,危机重重。
桃七斯斯文文捻起一颗白子,两指夹着,怕自己的脏手污染了雪白的棋子似的,也没做什么思考,落在了那黑子旁边。
一黑一百,宛若两级,均衡和谐,相依相惜,只可惜,到最后,注定会成为对方的拦路虎、绊脚石……
不死不休。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一颗颗黑棋落下,一粒粒白气不甘示弱,时而在黑子身边使绊子,时而似在酝酿什么阴暗计谋,落在了稍远一些的地方,预备在将来某个不经意的时间点,猝然冒出来,反将一军。
咔哒、咔哒、咔哒……
眼前的棋子,耳边的声响,在烧着熏香的暖阁里,氤氲着让人昏昏欲睡的气息。桃七的眼皮子垂落下去,可手中的动作又不能停下,只能一下下地拿棋,落子。一切都越来越模糊,不知为何,遥远记忆中的某个片段忽地泛了出来。
许多许多年前,桃七还是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也同一位少年下过连珠棋。地点也很特殊,是在赶赴入京的路途中。为派遣旅途寂寞,父亲的马车里,备有一副围棋。五岁的千金小姐对围棋自是不感兴趣的,要玩也是玩儿五目的连珠棋。
不记得具体地点,只知是个晚间,他们的马车为了躲避什么,急速奔波了四五个时辰,人困马乏,十分疲惫。车夫将马车停在一处偏僻的林间,拿出草料喂马。颠簸多时,车里的人下去了,父亲也下了马车,取了所剩不多的干粮分给众人。而那个少年,却呆在马车里,取出座椅下小屉子里的黑白棋子摆弄起来。
棋盘之上,摆了五粒白子,男子、美妇、女孩、少年和车夫,而白子四周,距离仅仅三四格的距离,无数黑子团团包围,好比一片肃杀的黑骑,潜隐着,预备将他们吞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