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六刻(第2页)
他说,“往上数好几辈儿,我们这几家的小子都是从小一起长到大的。走了的老太太是老荣亲王福金,按辈分我该叫她一声伯祖母。”
“噢,”她恍然大悟,“阿穆巴奶奶。”
“老话里是这么叫,”他笑,别开了眼,看向一片火光的最深处,火光的尽头居然是一片漆黑,“我小时候也这么叫她。”
“隔着两辈呢。”
“隔辈亲。仔细想想也会觉得是种解脱。人生七十古来稀,老亲王都已经走了二十多年了。只是想起来难免惆怅,熟悉的人一个个远走,仿佛冥冥之中排着队一样,熟悉的年月,再也回不来了。”
他们在夹道的火光中走影子拉得很长。
很长很长,一步一步地走,渐渐汇合到一起。深浓的雾气与黑夜里,团龙的利爪也看不见了,依稀可辨层叠的鳞。
他们时而沉默,时而交谈。
他温声问,“你的玛法与玛玛,应该都还在吧。”
“我的玛法前几年走了。”
她坦然地说,“我老家在京城,很小就和阿玛上南边去了。南北边的这种事儿,办得不一样。”
他顺着她的话,很有耐心地说,“什么不一样?”
明明很寻常的话,听起来温和熨帖到了极处。那么不疾不徐,郑重又赤忱,仿佛天地间茫茫行旅,他们就是彼此的同路人。而在这条路上,没有不可过去的事情。
她的思绪也随之浸润到浓重的夜雾里,染上星星点点的潮湿,“我玛法走了,我阿玛才调到京城来。你知道吗,我们那老了人,在最后一天的晚上会唱夜歌。歌郎一边敲鼓一边唱,唱亡人走过了望乡台、走过了金鸡岭、走过了奈何桥,仿佛你也送了他一遭似的。想起来我都哭,可是有什么用呢,不去细想,我总觉得他还在。我阿玛告诉我,了生死,是一件大事。”
这种事,寻常不肯与人轻言。怕说出来被别人说不懂事,遇着一个相同境遇的,敞开心怀,倒像是积年的熟识。她怅然吁出一口气,“——只要你信她还在,她就在你心里边呢。”
忽然一阵火光冲天,“哗啦”升腾起来,凌凌的夜色里,手背上乍然的温热,才看见他月白色马蹄袖下的手,下意识盖在了她的手上。
不知何处鸣声成阵,纸马纸钱都被烧成飞灰,恣意地飘荡在漆黑的天幕,悠游着歌唱。
他拉着她,一直没有松开她的手。
她的手因为提着灯笼而生凉,他的手却很温热。他们站在光亮的一方,沉默着共同面对生命的烈火,送别陨灭的故人与前尘。
火光无声照亮了他们的脸。
人的一生就像一场火一样。
夔龙纹的衬里,龙爪飞扬。规矩齐整,龙涎萦淡……
难道这就是他,想让她记得的吗?
连朝闭了闭眼,伸手胡乱往眼角抹了一把,才发觉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了泪。
不知道是因为忽然想起走了很多年的玛法,还是因为在刚到养心殿这几日忙碌未定,愧悔于没有想起家里的玛玛。还是别的说不出的原因。
顺手在被子上擦,粗粝地扰起丝棉,一团团结在一起,心里也乱糟糟的。
她决定投入精神去听她们说话,谁知道她们已经不说了。
可是长夜难熬呀,总想说说话。庆姐翻来覆去烙了两下,见都没有睡着,还是出声问她,“你以前当差,也住在宫里吗?”
连朝说不是,“我之前在咸若馆,不用守夜班的时候,得赶在宫门落锁之前出宫。我们住在景山脚下的妞妞房胡同,第二天在开宫门之后,排队从神武门进来当差。”
庆姐流露出艳羡的目光,“真好,还能出去看看。”
双巧笑说,“出去有什么好?出去了就没人管着了?还是出去了就可以不回来了?”对连朝,“她爱做梦呢,大晚上的,你别信她。”
庆姐笑着啐她,“你这么喜欢宫里,你当娘娘去呀。专点马三爷背你,把你——”听得双巧红了脸,转过身再也不理她,庆姐这才不往下说了。
“万岁爷,是个内秀的人。和书里写的一样,也不一样。”
双巧这才接话,“没王法了!在主子跟前,就敢嚼起主子的舌根子!我非得告诉马三爷,让他把你抓起来不可!”
“不提万岁爷,你也不理我呀!”庆姐笑盈盈地说,“又没有外人,都是在养心殿屋檐底下,有什么不能说?”撑起头,仔细回想,“早晨跟姑姑去又日新伺候主子更衣,主子和颜悦色的。呀,那窄窄的腰身,被吩带子一勒,跟兰草似的。我敢说,打天底下,没人比咱们万岁爷生得更好了!”
双巧问,“那你还成天想着出去呢?等你爹你妈安排人把你嫁了,三十七八,肥头大耳,你给她做管家奶奶,你就舒坦了?”
庆姐却没有回答,反而问连朝,“你问她。嗳,新来的,你看过宫外的好,你想一辈子留在宫里吗?”
连朝答,“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