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第1页)
时间倒退一个世纪,也大概是在南安普顿成为日不落帝国联通世界的窗口的时候,迪斯·韦恩的曾曾曾祖父,所罗门·韦恩,在新大陆的又一个入海口许下了宏伟愿景。“一座圣城,”他骄傲地宣布,“一座神圣基督文明的堡垒,帮我们抵御潜伏在蛮荒之中所有来自自然的侵害。”
就如所有那时在新大陆建立基业的资本家,所罗门·韦恩身上有着所有清教徒应当有的美德:虔诚、吃苦耐劳、平等地憎恨所有不信者。前半生他用廉价劳工、开山炸药和铁路积累了取之不尽的财富,后半生将这些财富投入医院、慈善和教堂。在那个时候,他大概不会想到自己给予厚望的城市会成为罪犯和危险的代名词,正如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后代中会诞生一位女巫。
依照家族传统,玛莎和托马斯·韦恩本也应该给她和她的孪生兄弟起一个足够盖尔传统、也足够清教徒的名字,像是凯瑟琳或者约书亚。他们为此甚至有过一段时间的争吵。从他们给彼此写的信件中可以看出,最初被定下来的是布鲁斯的名字。名从布鲁斯的罗伯特,十四世纪带领苏格兰独立的勇士国王。托马斯本想遵循这个规律,用国王的战士姐妹为她命名:克里斯蒂安。不——玛莎的字迹急促,n和o几乎连成一条直线,迪斯在纸张之间读到她半是逗乐、半是恼怒的情绪——太基督徒了,托马斯,如果她想做一个无神论者怎么办?父亲的笔迹比玛莎更加难以辨认,医生的职业病,他的笔也不太好用,字迹总是不自然地断开,可能是他从同事那里随手拿的——你可以一边做无神论者一边叫克里斯,玛莎,否则你就得要取消百分之六十的英文名。
从伊法魔尼毕业的时候,迪斯对北美的巫师传统已经有了进一步的理解:魔法之于建立在基督教精神上的现代文明就像是圣徒中的犹大,是必然的背叛,是那三十枚银币,用于安放神迹前夕的啼哭,一切虔诚和理性无法承载的混沌梦境。伊甸之外必有荒原,伊甸之内必有蛇。克里斯蒂安,她用手指拂过信纸上的字迹,感到神名如同荆棘一般抵触她的魔力。她于是转向在一旁收拾另一摞信件的布鲁斯,用了好一会儿才给他解释明白这个巫师笑话:“想想看,”她说,“一个以基督命名的女巫,耶稣和梅林都会在六英尺之下尴尬地翻滚。”
17岁的布鲁斯的反应是一些犹豫再加一些慌张,接着,因为布鲁斯是布鲁斯,两种情绪都飞快地变成了略带担忧的指责:“你没告诉我你不能进教堂。等等,圣经对你有伤害吗。呃,庄园里是不是还放了十字架。”
迪斯顺手抄起身边的软垫丢到了他的脑袋上。
圣徒中的犹大、必然的背叛。奇迹之后必有神秘跟随。伊法魔尼的巫师跟北美清教徒一样背诵《诗篇》,只是信徒将它当作真理和神谕,而巫师将其当作谎言和故事。而就如任何出身马萨诸塞的巫师都知道的那样——谎言和故事就是咒语本身。
但最终托马斯和玛莎还是给她选了一个足够盖尔的名字——有些戏剧化——托马斯评论道。没关系,我们可以简称为迪斯。玛莎回答。这样听起来又有些不详。托马斯这时候的反抗已经变成了纯粹的调情,他的笔尖变得缓慢,所有的字母都更加清晰,他喜欢这个名字,但他更想知道妻子的想法。所有强大的女人都让男人感到不详,玛莎于是写道,波狄希亚(Boadicea)、迪斯(Dis)。我的小战士们,给予我足够的勇气战胜死亡。
谎言。母亲的谎言和故事是最初的咒语。
“魔法是社会施加于自身的咒语。”迪斯坐到斯克林杰身边,在魔法部的大厅里跟他一起看着从威森加摩审判厅中鱼贯而出的巫师。他们努力装着神情肃穆,但可以看得出脸上压抑着一种难言的兴奋,足以让他们在垂垂老矣时都与儿孙们不厌其烦地回顾这一天的见闻。
斯克林杰的肩膀略微抖动,克制着自己被吓了一跳的反应,他斜眼瞥了一眼迪斯,由移开目光,“你说什么?”
“前两年在一本民族志上读到的一句话,讲的是南美的资本主义冲击和魔鬼崇拜,你应该看看。”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撒切尔和里根正在度蜜月,而里根减税的政策已经开始初步获得成效。巫毒经济学将席卷全球,英国的巫师如果还想买得起小麦和牛肉,就必须先承认自由市场的基本规律。”
如果这里坐的是任何一位其他巫师,或许就已经开始关心这位女巫的精神状态了,但是好巧不巧,从二十年前加入魔法部以来,斯克林杰就一直在为成为魔法部部长做准备。他没有向别人承认过自己的野心——他是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混血巫师,没有克劳奇那样显赫的家室,也没有福吉那样广阔的人脉,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不断地积累经验和知识。依靠封闭自保的纯血家族或许可以活在与麻瓜两不相干幻梦中,但斯克林杰知道,在魔法部中,职位升迁往往伴随着更多的麻瓜事务——特别是油水最多的经济职位:你什么时候听说过魔法贸易标准协会公开贬低麻瓜?在女巫审判大规模席卷欧洲之前,很多巫师都靠与麻瓜交易维持生计,而这些交往并不会因为《保密法》突然消失。
以上这些是为了说明:很不幸地,他其实大概能听懂韦恩的话,但是在魔法部里,他依然需要维持在麻瓜话题上的懵懂无知——他并不是唯一一个,这么做的纯血巫师其实比大部分人想象的要多。
于是他说:“你在说什么?”
“供需关系。”迪斯并没有戳穿他的装傻,继续以一种过于洋洋自得的语气说教:“一种古老的、持久的,我们称之为‘看不见的手’的咒语。现在,英国巫师界最渴望的是和平,当所有人都想要它的时候,它就会供不应求,它的价格就会上涨。而当价格涨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想要它的人就会减少,它的价格就会回落。现在问题出现了:用以衡量它的货币是一种虚构的谎言,但只要谎言重复得足够多,它就能变成真实。现在对和平的需求到达了一种供不应求的程度,因此谎言也必须足够强大。”
“什么谎言?”斯克林杰这次是真的不解。
“在战争期间,所有人都能鲜明地选择立场。”
斯克林杰沉默了。他的手习惯性地放在腰间,隔着外套摸了摸怀里的魔杖。从威森加摩审判厅涌出的人潮逐渐散去了,最后从审判厅里走出来的有两个人:老巴蒂缪斯·克劳奇,魔法法律执行司司长,在今天之前,他本有可能成为下一任魔法部部长。另一位是威森加摩的首席魔法师阿不思·邓布利多,他的神情平静而肃穆,一只手友好地搭在克劳奇肩膀上,温和地与对方交谈。小巴蒂缪斯·克劳奇就在刚刚被判阿兹卡班终身监禁,他的父亲脸上并没有显现出明显的悲伤,相反,他看上去甚至有些如释重负。
迪斯和她临时的同盟一起坐在魔法部大厅供访客休息的长椅上,沉默地注视着这两位重要的巫师握手道别。一位上楼回到法律执行司继续工作,一位通过飞路粉网络离开——大概是回到霍格沃兹、或是国际魔法联合会、或是别的什么超级重要的秘密基地。比起他们两个,韦恩和斯克林杰都不过是小人物,在安排好的位置上看着事情发生,除了执行命令和表达赞同之外,不需要做任何多余的事。
在战争期间,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小人物,今天只思考今天的生存,在《预言家日报》上看着每日增加的伤亡和逮捕人数。没有人告诉他们战争为什么到来,也没有人告诉他们为什么结束。但等结果到来时所有人都必须表态:我早就知道我们会赢!那个大难不死的男孩——我们的英雄!我从没有支持过神秘人——他是食死徒!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
谎言。谎言。谎言就是魔法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