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身不由己（第1页）

墨微辰辞了丸子去找方淼，一路上，脑子比肆虐的风雪还凌乱。

鹤氅被风刮得乱飞，她心中各种情绪激荡，急需要找一个宣泄的出口。方淼为人冷静端正，又并非望君山的人，不涉事中，找他聊上几句，可能是她唯一的出路。

廊外雪声渐密，墨微辰推开厢房的门，撞正方淼用布条缠住颤抖的右手。青玉笔杆滚在案下，纸上的“微”字被墨迹浸透，像今晚化不开的夜色。

她关紧门，顺手去捡狼毫，“天工手”反射跳动的烛火，闪了方淼的眼睛。

“叫娘子看笑话了。”方淼起身，同她行了一礼。

突然的疏远叫墨微辰略略凝滞。的确，她就这么闯进他屋里，招呼也没打，似乎太过鲁莽。她站起身，走到门边，从屋里叩了叩门框，然后望着他道：“我可以进来吗？”

方淼也是一顿。想来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干什么，而是被自己行礼的动作吓到。他默默将写着她名字的纸张藏起，温和地朝她笑了：“当然可以。墨娘子愿意来，子清随时欢迎。”

墨微辰这才安心坐下，后知后觉地瞧见他用过的书案，和上面未干的墨渍。

若她细心些，有些事情本该发现的。可她心中太乱，忽略了这许多，只联想到方淼的手不能用了。

他说“看笑话”，是怕她笑他尝试用残手写字么？

“望君山上有一汪药泉，”她忽而开口，“据说能与阎王抢命，将死人救活。重铸断骨、接经续脉更是轻而易举。去年我重伤上山。。。”

话音忽止，窗缝漏进的风掀起纸页，露出方淼袖口下蜿蜒的瘢痕——那是拶刑留下的沟壑，横亘在他执笔的掌骨间。杜慎之用对付女囚的酷刑羞辱他，最后还干脆挑了他的手筋，彻底断了他握笔的前途，可谓恶毒。

墨微辰按住翻飞的纸页，不说自己，而是目光盈盈地望着方淼：“今日那人是我夫君。他掌望君山事，能。。。能用药泉为你治伤。要不，我们先上望君山一趟，把你的手治好了再说？”

就这么一瞬，她已想透。秦无瑕亲在，她逃不了了。倒不如借此机会回山，一来调查那些未明的疑团，二来治疗方淼的断筋。。。至于如何让秦无瑕为方淼取得药泉，又要付出何种代价，暂不是该她此时考虑的。

总之，先回望君山再说罢。

方淼望着她，未答应她的邀请，倒突然夸赞秦无瑕：“原来是望君山的秦家。山主乃世外高人，依然心系天下，好风姿，好男儿。”

“额。。。”墨微辰挪了挪手肘，心道方淼一个御史，居然也知道望君山的秦家。洛阳狱里，她直抒胸臆，把秦无瑕骂了个里外通透，这会儿方淼对上号了，还对秦无瑕称赞不已，那岂不是显得她无理取闹？

方淼忽也意识到这一点，不再说了，又把话题转回她身上：“墨娘子来找我，可有事？”

“确实有事，想请子清帮我参谋。”墨微辰伸手去拨炭火，压下去来时准备好的、满肚子要吐槽秦无瑕的话。她将记忆中关于红莲阵的事情整理一二，化去秦无瑕的名字讲来：“其实。。。我有一个朋友，她家里给她定了婚事，但她的夫君讨厌她，要把她退了亲。”

方淼一听，即明白这个“朋友”就是她自己，他并不戳破，认真听着，耐心点着头。

墨微辰也随他点头，确认自己没有漏出什么破绽，继续说道：“退亲的路上，两人遭遇了劫匪，我这个朋友功夫厉害。。。。比我厉害多了。。。一个能打十个，但那天劫匪来了十六个。”

方淼继续点头，还轻轻应了声。

墨微辰得了鼓励，接着道：“所以她就让出六个人给她的未婚夫对付，结果就是，他们两人联手把坏人打跑了。”

“明白，”方淼真是一个极好的听众，配合得墨微辰都要鼓掌了，“你想让我帮她参谋的事情是。。。”

“是那未婚夫的态度。那十六人使用的兵器出自她未婚夫家中，其他门派不会使用，那天兵器上还淬了毒，不惜偷袭，罔顾门派名声，也要把我朋友置于死地。我想知道的是，如果她未婚夫不珍惜她，为何要保护她、把那十六个人对付了？可如果她未婚夫珍惜她，该知道退亲对她来说是伤害，为何又坚持把她退亲回去？男人，怎么这么古怪反常？”

一席话说得又绕又乱，方淼还是听明白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孝男孝女从之。可一开始，那位山主大约看出了联姻中有什么阴谋，打算退婚，却不愿伤了这位未婚妻。他一路保护她，不惜与家中伤害她的势力敌对，想来和这位未婚妻之间，渊源甚深。

这么简单的问题，聪明如她不可能看不穿，只是身在局中，一叶障目罢了。

并非那位山主反常古怪，而是在她的眼中，他的存在感太强，她便把整座山的人做出的事，全推到了他一人身上。

铜炉迸出火星，方淼缠着布带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纸卷，轻柔开口：“你那朋友，对她的未婚夫很有期待吧？”

墨微辰一顿，脸上微红，她凑近火盆，又去拨那翻了不知多少次的炭火。方淼也不必她回答，压下眼中属于自己的情绪，尽心尽力地为她分析：“我不懂家事，但我常听国事。朝堂之中，哪怕是同个阵营，也并非铁板一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这就导致了，这一派的人有可能做出相互矛盾的决定，重要的是。。。重要的是你愿意相信他。”

他起身推开雕花槅扇，寒风裹着雪粒子扑进屋里，令人头脑清醒：“绿林有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未婚夫一开始做出退婚的决定，未必出自真心。但重重误会下，他还能让你有所期待，这就证明。。。”

方淼不往下说了，没注意到自己用了“你”，墨微辰也没注意到。她心绪澎湃，潦草地与方淼告辞，临走前却还不忘叮嘱他，好好养病，随她回望君山。

方淼轻笑，说了句“是该去拜谒仙山”，她没有听出异样，道声“明天见”，呆呆地回去了。

子夜更鼓穿透雪幕，方淼开了门又关好，裹着棉衣消失在老梅虬枝后。

这世上，身不由己的哪止那山主一个？

她要回山，他却万万去不得，如今知道她的夫君待她很好，心事便也了了。

与巡夜的金吾卫遇见，聚集而来的火把街角照得亮如白昼。方淼被套上重枷，推搡中他忽然想起，她说起药泉时的眼睛——那么亮，像极了掀开囚车那一刻，漏进他眼底的，此生最灿烂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