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与主(第2页)
婆子还要说话,便被人拽住手:“罢了,咱们先出去,一会儿再来。毕竟太太说了,虽然她不晓事,毕竟是公主公子的亲娘,府里却要给她留体面呢。”
看了看同伴,婆子松开酒杯,不再坚持。
三人一同向外走,将关门前,婆子却忍不住又看了江姨娘一眼。
这真是一个打着灯笼都难寻的美人儿。哪怕她已三十来岁、奔四十的人了,还生过两个孩子,被发落到庄子上,头发蓬乱、脸也没洗、嘴唇干裂、满手冻疮,只裹着灰袄灰裙子,人都要瘦脱了形儿,可她坐在那儿,风雪里稀微的光照在她脸上,就像一幅画、像一张字,叫人莫名生出些敬畏。
长成这个样儿,果然是天生的狐媚子,怪不得落得这个下场!
婆子“砰!”地一声摔上门。
青雀动了动嘴唇。
真冷啊。她想。
火盆里填了满满的炭,手边就是热饭热水。青雀慢慢抬起手,放下筷子。她掌心已被勒出血痕,却只觉得是有些痒。
她把手在袖口蹭了蹭,一个字一个字细想小姐的话。
小姐是说,是她带坏了大公子,害得这个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断了腿。
小姐的意思是,为孩子们……好,她该自裁……她该死。
服侍小姐二十九年,从六岁到如今,她几乎从没违过小姐的意思,只有一次:
今岁边关大败,二十万将士死伤殆尽,姑爷身为丞相、又是举荐主将之人,自然难逃罪责。朝廷论议和,和亲要选人,姑爷膝下只有一个亲生的女儿——就是她生下的、小姐养大的女儿。她听见小姐和姑爷商议,该主动推女儿去和亲,便大约能了了这事,能保住一家的官位、爵位、荣华富贵。
她求小姐不要如此——女儿是小姐亲手养大的,就和小姐的亲女儿一样……小姐说过,这就是她的孩子呀!那西戎岂是善地!她求小姐再想想别的办法……未必就山穷水尽了,女儿……她们的女儿,还不满十五——
小姐让人把她拖了下去。
她被送到了京外。先是小姐的陪嫁田庄。后来,又换了一个她从没到过的偏远庄子。这里没人同她说话,更不会告诉她京里的消息。她只能存着幻想:或许小姐就舍不得孩子,心软了呢?那毕竟是小姐从襁褓里捧到大的孩子,小姐又从小就聪明、主意多……
现在,尘埃落定,她的幻想再也不会成真了。
身体愈发冷了。
青雀拿起酒杯。早已凉透的瓷杯又冰得她一个寒颤。
六岁时,嬷嬷说她“安静、聪慧,有眼色知高低”,老夫人选她做了小姐的伴读丫鬟。她与小姐同出同入、一起上学、一同出嫁。二十九年来,多少人赞过她一个“忠”字。小姐也亲口说过,“青雀就如我的亲妹妹一样,万事交给她,我再没不放心的。”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受此厚恩,身为忠仆,主要奴死,奴岂可偷生。
就算是为了孩子们,她也该死。否则,岂不叫他们的嫡母生父心中存隙。
可这杯酒,她为什么不能递到嘴边?
她为什么做不到痛快吃一顿,咽下这壶酒,以尊主命、以报主恩!
风停了又起,日落了又升。窗外不知第几次闪过人影。青雀听见细微的说话声。青雀猜,是她们在疑惑,她为什么还没有死。
青雀笑了。
眼前发昏、头也昏沉。不知是不是幻觉,她感到一阵寒风吹面。可门窗紧锁的屋子哪来的这样急剧的风?
她想抬起头,想看清楚门窗,想躲起来,躲过这些要命的风。可她睁不开眼睛,也抬不起手了。她心里的火已经烧遍了全身,烧得她气息奄奄。
她听见有人叫她。
她听见有人说:“江姨娘这是吹了冷风,发了高热了。”
他们说:“这天寒地冻的,大雪封路,哪去给她请大夫?”